叶嘉莹先生的客厅

　　总的来说，叶嘉莹先生的客厅是中国风的。一排书架沿墙而立，其中尽是中华古典文化各家书籍，零星点缀着几幅老照片。木质牌匾上，印刻着顾随先生手书的“迦陵”。一张荷花的画作微微泛黄，显得古朴而有神韵。茶几上，墨绿色的瓷缸里游着几条小鱼。先生常用的青花瓷水杯即便盛着清水，似乎也能散发出淡淡茶香……风格统一的中国风陈设外，有两类物件显得很不搭配。大小不一的行李箱，显得破旧而普通；很多常见于大排档的小矮凳，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。

　　也许叶先生自己也无法说清，这些老旧的行李箱陪她多少次飞越了太平洋(601099,股吧)。多年以来，她旅居加拿大，用英文教西方人学习中国古典诗词。每年，她总会抽出一段时间返回祖国讲学，这些行李箱成为这位白发老人的“旅行必备”。

　　行李箱上都贴有纸条，写着“资料”二字。教书70年，叶先生积攒了数千小时的讲课录音。几年来，她每次回国，都会捎回一些音频、视频以及文字资料，陆陆续续已经运回了几十箱。

　　小矮凳常在学生们拜访先生时使用。每一次，大家将小矮凳一字排开，端坐着听叶先生用独具古风的平仄，吟诵唐宋诗词佳作。前来听课的“学生”有叶先生今年新招的硕士生、三十多年前带过的“资深学生”，甚至还有给先生看过病的大夫……每当此时，叶先生的客厅就变成了传道授业解惑的讲堂，师生沉浸于中华古典诗词的大美之中，常常忘记了时空。

　　不久前，《迦陵著作集》由北京（楼盘）大学出版社再版发行，一场小小的记者见面会在客厅中举行。采访本应是记者问，先生答，而叶先生却常常会在讲述诗词时反问大家：“谁会背《唐诗三百首》的第一首诗？”“记者一般都是中文相关专业的，你们解释一下"赋、比、兴"分别是什么含义？”“大家说说，《秋兴八首》表达了杜甫怎样的思想感情？”

　　这种利用一切机会、迫切想要了解年轻人对诗词熟知程度的心情，来自对中华古典文化传承的担忧。采访中，叶先生曾经不止一次地提出，现在的年轻人空守中华古典诗词的宝藏，“如入宝山，空手而归”。

　　近百年前的文学革命，叶先生认为是当今国人远离诗词的“症结”所在。“中国原本就是个"诗歌民族"。从上古到汉魏，再到唐宋元明清，中国人一直在作诗，而且都作得很好。但是文学革命倡导大家不读旧书也不作旧诗，逐渐就把这个传统断绝了。”

　　对于当前中国传统文化缺失的现状，向来温和儒雅的叶先生颇多感慨，对年轻一代不重视文化传承加以批评：“中国现在很多年轻人，堕落、败坏、肤浅，将传统文化丧失。如今年轻人做事，很少会去寻求文化方面的思考，而只是一味追求时髦和享乐。”

　　叶先生认为，中华古典诗词是医治这一社会弊病的良方。她说，诗可以“正得失，动天地，感鬼神”。读伟大诗人的优秀作品有“莫大(博客,微博)的好处”，会让人在“不知不觉中提升自己”。她引用钟嵘在《诗品》中的话阐述道：“使穷贱易安，幽居靡闷，莫尚于诗矣。”

　　这些对诗的评价并非是叶先生一朝一夕的感触，而是来自她几十年如一日的研读和对人生百味的品察。对于90年人生中所蒙受的种种苦难，叶先生总是一语带过，在她眼中，诗词是一种润滑剂，可以缓冲并推远忧患。“当我写忧患诗时，由于诗是一种美文，需要注意平仄、韵律、修辞，等等，在艺术创作中就把苦难"推远"了一步，写忧患诗则变成了美感的课题。”

　　叶先生借苏东坡词句“莫听穿林打叶声，何妨吟啸且徐行”，阐明她从诗词中体悟到的力量。“有时候不是患难把你压倒了，而是你自己被患难打倒了。关键是你内心是否在乎它。好比外面下雨了，你没有雨衣、雨鞋。但如果你不在乎它们，依然可以在风吹雨打中潇潇洒洒地走，吟着诗徐行。”

　　叶先生认为，苏东坡词句中所反映出的豁达胸襟，正是由于他“放开了个人的利害得失”，这才有了“完全不同的人生”，而这也是她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道德操守和人生境界。

　　如今，已经教了70年诗词的叶先生依旧每日不知疲倦地畅游在“诗海”之中，把投身诗词教育当成是“一种极大的快乐”。她说：“古人的诗词带给我很多感动，如果不能把感动之处述说出来，上对不起古人，下对不起青年。”

　　这个深秋，叶先生决定定居南开大学，结束候鸟般越洋奔波的生活。在南开园里，一栋名为“迦陵学舍”的现代书院已经建成，那将是她的新家。在叶先生的规划中，这个“家”不是居住之所，而是讲授和研究诗词的地方。她要做的，是打开一扇门，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里面来。

　　在那里，应该会有一个更大的客厅，叶先生可以和更多爱好诗词的年轻人一同交流吟唱。在那里，叶先生还将进行一个浩大的工程，将过去积攒下的数千小时的讲学录音一一整理。她希望，这些“博大而善感”的中国古典诗词，可以成为中华民族永续不断的血脉。她期待，更多的后来人能够通过她的讲授，感悟到“诗让人心灵不死”的力量。